这一次,我们收到了Alex的旅途手记。这位文笔风趣的朋友将他的所思所感融入文字,邀请我们与他共同走过东南亚,游历所经土地的历史。
这篇游记外传仅发布于我们的墙内账号,希望你多多支持!
2025-09:请相信,笔者比谁都想看到旅程结尾的新加坡来信,但我们熟悉的朋友已经返回家乡,投身于忙碌的教育慈善事业当中。或许当时日到来,我会在这篇归档中补齐最后一封信件的内容。此外,Alex在旅行中还给笔者寄来了几封精美的明信片——这里虽没有空间分享,但我敢打保票,你永远可以信任这位朋友的审美与眼光!
广州来信——旧大陆的我们与新世界的居民们
𝒟ℯ𝒶𝓇 𝒞𝒻ℴ𝓍:
在写下这封信时,我已经在白云山脉之间穿行了20公里。广东省终于在经济压力下屈服,开始把种植园向北延伸(这自然还要得益于全球暖化的功劳,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在长江边上种香蕉和荔枝)到云浮一片。但这次我不是向以往一样向这权力中心旅行,而是沿着运河与种植园的方向一路向西,横越那个满是甘蔗的广西,在昆明换车,跨国过境,前往欧亚大陆上的新世界。

当然这里我并不想当什么亚洲的哥伦布,在新世界的某个海岸上插个旗子就堂而皇之的宣布这就是我家。但对于我们这些用拉丁字母了解世界,用方块文字与内部交流的人来说,柬埔寨,老挝与泰国基于巴利语字母的文字,马来语那特殊的语序倒置显然是全然新颖的世界。或者说,我们除了“东南亚”这个大而化之,几乎是只存在纸面上的政治术语之外,到底有什么词语能指代云南以南,苏门答腊以北,孟加拉国以东,南中国海环抱的狭长世界?法国人给了我们一个简单的答案:“印度支那(Indochina)”。
当然啦你知道我们的祖国在某些领域比最地雷的地雷女还要地雷,一说到支纳就想到种族歧视,一想到种族歧视就想到逆向民族主义,总是千言万语一句话,你说支那那就是汉奸洋奴!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法国人在发明这个词的时候是一个纯粹的地理名词,即中国和印度之间的地区。此外,相比“中南半岛”(中国南边那个半岛)这样听起来似乎有某种主权主张的古怪名词,印度支那指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即半岛上的诸民族是受到中国和印度共同影响的而塑造了自己的文化并且印度的影响强度要远远大于中华帝国诸王朝。泰国或许是里面典型,乃至太极端的一个,在那场梦幻般的1932年民主革命后,泰国王室依旧保持着“皇家语言(Kam Phasa Ratchasap)”的使用。当然你比我聪明,“Ratcha”就是源自梵语Raja,-asap则作为形容词词尾。这个词就是巴利语中的“王家的,王室的”。如同在中古世界的无数伟大王朝一样,阿瑜陀耶王国国土上的农民(或者部落民)大字不识,用自己的语言沟通。外来的征服者带着自己的印度语言到达新地上,用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与大藏经的语言书写与计算。哪怕在20世纪到来,汽车都在曼谷飞驰之时,拉玛六世这个暴戾和色情狂(他合法的子女就有70多个,不算他的私生子)也傲慢地坚持身为征服者后裔的习惯,只说对侍从与大臣们说皇家语言,从不对他的卑贱臣民们发表演讲或者咨询意见。毕竟,相比前朝(吞武里王朝)的那个广东混血儿,却克里朝代的国主们可是帝释天的直系后裔,神明的后裔从不说那乡下的土话,直到1932年的到来。

火车越过山脉,市区逐渐锈蚀下去。甘蔗林终于展现在我的眼前,自荷兰人带着第一节甘蔗到达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开始,不论是Cantonia还是广西,马来亚的甘榜抑或是大城府的乡间小路,甘蔗都包围着我们的路途。时至今日,在高楼林立,硬盘厂(我去槟城的时候考虑去买个新硬盘,只要50马币能买一个T!)遍地的槟岛对面,还有一个市镇叫做Kampung Manis,糖村。在马来作家笔下,一位土著姨娘(Nyon,指英国人的侍妾)即使能掌握无数奶牛,肉鸡和甘蔗林,但她却永远无法提炼出珍贵的砂糖。广西人没有殖民者来管,但是我们亲爱的祖国需要每个广西农民对当地糖厂上交指定数目的甘蔗以维系他能种植其他作物的权利。在这热带之中生活,在印度支那土地上耕作的农民们是世界上最早一批(更早的是可怜的印第安人)投入农业商品生产的居民。19世纪是糖,20世纪是油棕与香蕉。21世纪第二个十年行将结束,听说适耕庄的华人农民已经开始在国家种植公司的指导下尝试种植牛油果。相比北佬还在心心念念的小农旧世界,印度支那早在18世纪就被迫(或自愿地)卷入了世界市场。在这意味上,印度支那提供了一个对于中国人对于自己集约大农业执着的讽刺——大规模集约种植实际上根本不能带来农民在收入上的优势,这一点为某位马先生吹捧了五六年。但从琅勃拉邦的橡胶园,到槟城的甜村,作为彻底无产化的种植工人的老挝人与淡米尔人几乎都处于赤贫状态。当然,海峡殖民地辅政司(Clolony Secretary)在1857年的一份报告诉勾勒了一个相当美丽的经济循环:“我询问一位在大山脚(Bukit Mertajam)种植园工作的一位印度劳工,他用那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在女皇治下他能在银行存下钱来。以后说不定可以在乔治市开一间小店……末尾,他对我行了一个军礼并高呼‘女皇领主大人万岁!’(Long Live the Lord Queen!)”
但现实往往没有那么美好,在同一份报告里,辅政司阁下不无担忧地指出种植园根本不直接发放现金,而是用相当一部分代币支付这些劳工的工资。他们必须拿着这些在种植园以外毫无价值的代币以数倍的价格购买生活必须品。“这些商品的价格高到了堪称掠夺的地步,一份炸香蕉需要价值两卢比的代币,这些钱能在岛(即乔治市)吃上一顿相当丰盛的餐点。这样的高价货品多的不胜枚举,从香皂到铁桶,这或许也是为何劳工们几乎从来不穿鞋的原因。”收入多寡本身和在土地上的劳工有什么联系呢?能获得收入的人都是从来土地的所有者。但不幸的命运就此开始,老挝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香蕉上,泰国农业部长发放了一百万枚大麻株鼓励地方水果企业建立规模化大麻种植园。马来亚半岛上,国家种植公司的种植园包围了整条公路,他们不按英亩或者公顷计算面积,而是用标准足球场数目来描述种植园面积。一直以来,世界市场是印度支那半岛的恶毒母亲,1932年暹罗革命,越南抗法战争和抗美战争,东姑阿杜拉曼在1956年7月6日的独立呼唤都不能阻止国家对于种植业的依赖。

我会在经过霹雳(Perak)的种植园时为这个再写一封信。届时我们将背着包穿越边境,沿着种植园公路一直到达槟城,大概会从华玲(Baling)寄出一封信和明信片。
火车很快要到昆明了,感谢上帝,一路上抖音短剧的骚扰终于要结束了。我们租了一件相当不错的房间,还有格雷伯爵茶喝。
P.S. Ellein 向你问好
14/07/2025
广州-昆明 列车上
殖民主义的幻觉世界与对世外桃源的秘密轰炸
𝒟ℯ𝒶𝓇 𝒞𝒻ℴ𝓍:
在闷热拥挤的旅程之后,我终于入境了老挝,能在列车上给你写下这封信。昆明局那群睡办公室的官僚把铁路的耻辱-CR200J动力集成列车拿来当自己国际列车的排面。最终的结果就是只有160km的速度,如石头般坚硬的座椅,两个人并排坐着要把手肘勾着手肘才能坐下。隧道漫长,路轨颠簸,法国人经受的苦难,新一代殖民者当然也不可避免同样的命运。火车向前,信号消失,窗外的铺装路面开始破损,爆裂,完全消失。直到列车又一次到达火车站,铺装路面才开始重新显现。在我们抵达琅勃拉邦前,这样的景象不断循环,网络信号时断时续,在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后,老挝人的生活形态几无变化。
那我们的列车呢?D87次国际列车,自昆明南至万象。全然是中国性的痕迹——昆明局的乘务组下车,老挝的乘务组上车。几分钟后,一位皮肤黝黑的山地妇女来到我的眼前,用令人费解的普通话问我要不要买以一瓶水。其发音之古怪实在令人费解,他似乎是用粤语读出“十(sì)二(yī)万(mān)这个数目,并丝毫不理解普通话中“加减乘除”的基础概念。我无意做某种殖民主义的揣测,但接下来到达琅勃拉邦的时候,不幸我的所有揣测都成真了。

琅勃拉邦站是什么呢?他绝不是一个老挝-法国式样的火车站,相反他是彻底的中国火车站,是将某个县城火车站直接安装在了湄公河与南康河之间的半岛上。仿大理石花纹的瓷砖地板,那杂波无数的蓝色屏幕,黄色的外立面是纯粹外墙漆所粉装。要是你能坐上突突车(Tuk Tuk)经过那衰败的乡间,桥洞上赫然写着黄色广告与地磅联系电话,如同在每一个中国县道上留下的肮脏痕迹。老挝人很爱干净,你在村子的土路或者城市的街道上绝无可能闻到在纽约那样腐败之气。但只要离开了共同体的管治范围,世界就陷入了肮脏的漩涡。我不愿意做某种先知或者野蛮的评论家,但我想老挝的确需要一位加布里埃尔邓南遮宣告民族意志,如同他在Fiume那壮丽的声音:
𝒞ℴ𝓂𝓅𝒶𝓃𝓎, 𝒜 𝒸𝒽𝒾 ℐ𝓉𝒶𝓁𝒾𝒶 𝒷ℯ𝓁𝓁𝒶?
‘将士们啊,谁是拥有那美丽的意大利?’
𝒜 𝒩ℴ𝒾!
‘我们!’
15/07/2025
𝒟ℯ𝒶𝓇 𝒞𝒻ℴ𝓍:
琅勃拉邦的雨季和我们Cantonia的雨季一样,漫长的豪雨覆盖了席卷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狗狗在雨中孤独地站立,黑猫蜷缩在高脚屋屋檐下熟睡。在这雨水自天空笔直流淌的下午,我决定继续写下这封信。
我们不打算在万象停留,第一是那是一个猪猡满载的城市,最出名的是诈骗,绑架和走私。第二是今天下午我亲眼目睹了老挝警察的警务能力,他们早上五位警官在刷抖音,中午我们在警察对面的餐馆吃饭是他们还在一边吃打抛饭一边刷抖音短视频。我们绕着琅勃拉邦历史区走了一圈,游边了琅勃拉邦新城区,再次回到警察局门口时他们依然双眼紧盯着手机。晚上来自俄乌前线的两位逃兵在酒店前大打出手,警察毫无反应。现在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这些绿皮肤的,穿着猪皮皮鞋的长官,他们绝不值得任何敬重。
作为一个第三国家的旅游城市,这里当然可以用任何稳定货币支付账单。你可以用美元买下一杯香醇的芝华士12年,但你最好用美元,否则那一长串0给你带来的是极其痛苦的数学问题。法餐厅(他们家的烤法棍配上香草奶油真的很棒,但要价至少13美元)里带着三种货币的标识:人民币,美元与一长串的0。琅勃拉邦历史区在简介上说自己以殖民主义建筑,骄傲的历史遗产和宁静的气氛为世界各地的游客所钟爱。

但这些不过是谎言罢了。我们不过是在幻觉中游泳,法国人根本没有征服老挝,也没有在这留下什么殖民遗产。1893年,老挝君主畏惧法兰西共和国的轻步兵或者暹罗王国的掷弹兵手持刺刀冲进他的宫殿,主动向西贡送去了用绸缎书写的信函,要求成为印度支那霸主的保护国。当然我们不能用现代视角去思考琅勃拉邦王国-名下只有57万人的,君主与臣民除了暴力与征税之外毫无联系的蛮荒之地。但琅勃拉邦,法国当局几乎把他视为一个官员的流放地——不会有什么升迁,更无什么做出政绩的机会。无论哪种方案,铁路要穿过密林遍布的长山山脉更几乎是天方夜谭。唯一到达这里的方法是坐上一个星期一班的蒸汽船或者摇摇晃晃的独木舟,在雨季的风暴中逆流为上。于是你看不到西贡中央邮局那样华贵美丽的新古典主义纪念碑,为数不多的只有简朴的乡间别墅,or as we alway says,’A Villa’。现已无一例外,成为了公署和高级酒店。整个琅勃拉邦历史区在1930年以前不过是印度支那总督地图上一个令人讨厌的镇子,国王要钱款维持豪华的排场,外方传教会的教士要钱款前往上寮(即现在于中国接壤的磨丁)传教,基层官吏全是越南人,常驻代表阁下的秘书甚至要住在一间高脚屋里,在琅勃拉邦王国。这里的殖民主义遗产从不存在,至少不以有形的方式存在。
我们在Indego Cafe(他们家请了一位意大利来的糕点师傅,每天下午你站在门口都能闻到香蕉蛋糕那沁人心脾的香味,我为了健康着想只喝了一杯Espresso,但是我的伙伴对那香蕉蛋糕的清香赞不绝口,从口腔上行直至鼻前,意大利人确实懂得怎么做吃的)坐了会,走过法国人在殖民时代的建设的铁桥,这也是目前南康河上唯一一座桥梁,到达琅勃拉邦新城区。幻觉之海刹那间退去,我们颓然着看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城市。好吧,他有着殖民地风格的省长官邸,他有着三层楼的越南领事馆,还有无数旗帜。但除此之外,萧瑟的水泥屋上连油漆都未涂,沥青路爆裂歪斜,革命的旗帜在垂死的鸡只旁飘扬。长官们开着丰田陆地巡洋舰风驰电掣,与我们并排行走的山地妇女慌忙躲避,但扬起的粉尘依然让我们泪流不止。

到此为止吧,让我们离开那个满是幻觉与痛苦的地方。左转再右转,向前又向后,终于到了UXO Lao(老挝未爆弹药处理组织)的本地中心。你肯定会疑惑,为什么一个国家需要特别一个单独的组织来处理爆炸物?柬埔寨不也有?那你为什么要单独拿老挝来说?
那我们就要回到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美国政府在自大与恐惧下,誓要将红色浪潮控制在16度线以北。在1964年轰炸河内仍不见效的情况下,美国军事援助越南司令部(MACV)和五角大楼一致认为,北越其实是在借老挝的非交战国地位,沿着长山山脉一路南下运输人员补给至17度线以南以补给红色高棉和南方游击队的活动。他们是对的,河内吃准了老挝国王西萨旺·瓦塔纳不敢打破自身中立地位的幻想,也无力负担冒着得罪国内大批越南裔定居者(在1920年代由印度支那总督以分配新土地的方式吸引迁居老挝)的风险直接清剿。长山公路,或者说胡志明小道在这个无人在意,超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在以自给农业为生的世外桃源里蔓延开来,将冲锋枪,手雷与火箭弹送到西贡。
1968年春节攻势彻底让美国意识到了自己在印度支那半岛存在的脆弱。麦克纳马拉(时任美国国防部长)与林登约翰逊决定冒天下之大不讳,在老挝境内开展一场秘密战争来阻止越共和巴特寮(即后来的老挝人民革命党)。陆战上,CIA的秘密军队,由皇家陆军的杰出青年军官,出身苗族的王保少将率领,不断的与巴特寮和越共的必经之路上放置各式各样的爆炸物。在空中,来自泰国那空帕侬皇家空军基地的F-4鬼怪;来自西贡新山一的F-5 自由斗士;大叨机场的F-105雷公以及来自关岛的B-52带着凝固汽油弹,高阻炸弹与集束炸弹飞跃边境,整片整片的丛林在超音速的巡游中炸开或烧掉。你肯定比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集束炸弹的子弹药中,百分之40都未能成功引爆,高阻炸弹是百分之30. 雨季来了,他们随着河水向下流去,或是潜藏在土地之中。整片整片的土地成为了雷区,世外桃源现在结束了。

主任给我们介绍时展览品时,给出了一些几近荒唐的案例——一个老挝农民在田间地头耕作时刻必须先轻轻地耕作一次,确认地下上没有未爆弹药时才能深耕;不能在地上直接生火做饭,因为贝蒂跳雷和迫击炮的击发保险现在已不可靠,一旦接触到高热热源就会爆炸并溅射出几千颗钢珠或者几百枚破片。子弹药是其中最可怕的那个——它实在像一个好玩的小球了,每年总是有几位贪玩的小朋友因此不幸罹难;要是村子附近的山林着火了最好不要去救火,因为你很快就能听到里面传来无数爆炸声。在一片漆黑炽热的废墟之中,唯有那钢铁破片闪耀,传达着大洋彼岸的诅咒。
一些更绝望的消息:美国空军与其盟友留下的未爆炸物超过了200万吨,覆盖了老挝百分之七十的国土并占据了几乎大部分的森林与耕地。Ellien给我讲的一个残忍的玩笑:这是美国历史上上最成功的援助计划,几乎每个老挝人不分男女老少都能拿到整整一吨炸药。而在这样的世界下,一个国家绝无可能开展快速的土地开发或者工业拓展。越南拿走了政治上的指导权,卫生,教育与文化保护被交给了联合国机构,商业,矿产和交通被交给了我们的祖国。先前的殖民不过是现代的榨取,在2025年的后现代世界,来自另一个国家的诅咒彻底让老挝变成了世界市场的奴仆。我们盯着银幕上细小的断臂,灯光熄灭,天色昏暗,一切在晦暗不明中酝酿。
火车停靠在万荣,这封信也就此截止吧。我们今天不会再万象停留,那里最近爆水管了,污水在街道上横流。我们今晚就会到廊开去,那里有一家法国人开的花园酒店在等着我们。下一封信我会从曼谷寄出,愿上帝保佑你。
P.S: RR向你问好

17/07/2025
于琅勃拉邦-万象 列车上
漫漫长路往天使之城
𝒟ℯ𝒶𝓇 𝒞𝒻ℴ𝓍:
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刻,我终于到达了曼谷诗龄通路的住所。摩托车飞驰而过,地铁列车驶过我的头顶。在几米外,文明的据点7-11伫立,我们摆脱了对于营业时间的依赖,回到了熟悉的城市堡垒之中。
今天按理来说我应该从暹罗革命的梦幻世界才开始写,但我今天没看革命的秘密文件或者暹罗掷弹兵的回忆录。因为泰国国家铁路用一辆该死的柴油动力分布列车来开他们最重要的,跨度长达一千余公里北方快线。这节已经服役五十年的五车厢通勤列车在早晨喷洒着黑烟与未燃烧物,全车不配空调,吸烟要站到字面意义上暴露于外界的车厢连接处抽,银色金属蒙皮只是制造了一个保存热量的大笼子。于是,七月十七日的清晨,我们与四个空降兵,两位炮兵,几位老挝人和两名乘警踏上了漫长的九小时旅途。

亲爱的你也许听过一个说法,在印度化的世界中,人之间是有明确的等级分级的。如果你是一名婆罗门,一位达利特就有义务守护你的自由和生命。一位尊贵的人天生就应该有仆人侍奉他的生活。佛陀作为世间至尊贵者,超脱凡俗的大智慧者,天神甘愿跪伏于地上为他倒水灌足,九头的娜迦王为入定的释迦牟尼遮蔽一切风雨,十三天众神送上种种显密供养。但很不幸我们这一车厢都是纯种的吠舍与首陀罗,于是只有一位乘警为我们卖水卖饭(兼职查票)侍奉之。考虑到我们泰国国家铁路那几乎是侮辱性质的基本工资,这位乘警转行做仆人在经济上非常有利可图——外国佬们一路上因为热的要死至少喝掉了6瓶水,每瓶水价值30,净赚10泰铢。卖饭更不必说,每经过一个省会就会有几位食物小贩背着香料烤鸡(价值一百铢,并送沙拉和糯米饭,真的好吃低脂肪,应该把广州局铁路的饭食供应商赶出去换成在铁路线上卖烤鸡的婆婆),刷了一层沙爹,带着脂肪与肉汁香味的烤猪肉串,在粥饭中翻滚的炸猪皮,香辣咖喱鸡配糯米饭,以及乘警阁下整车巡查所带着的,香脆煎蛋配肉沫的打抛饭。车过孔敬府,就有冰饮贩售。空降兵们迫不及待的拿走了所有的泰茶(Thai Tea),两位印堂发紫,指甲黝黑的炮兵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闭眼吸吮黑咖啡。无论咖啡还是茶,无论是加糖或者纯饮,统统只要25铢。小贩们只要上车并向乘警交上一笔费用,就能周游全车,侍奉各路人士,赚取一份买口粮的钱。

当然,这不是说车厢环境多么的好。我们依然要呼吸着满是碳焦(可能在关东运行的时候就已经凝结)的空气。但至少,在这个小小的社会里还算有那么一点基于人性服务所产生的交流。钢轮向前,拉码九世铁路大桥横贯整个帕萨卡-琼拉西湖(Pasaka Chonlasit),温室效应和下游的大坝耗尽了这里的为数不多的水。你可以从照片上看到,这里更像是塞伦盖蒂国家公园而不是泰国东北部的某个湖泊。遍地是肥壮的牛群(你不敢相信我们在琅勃拉邦见到的牛是什么样子,那些几乎就是在公路旁边行走的骷髅) 和在牧羊犬训斥下缓缓移动的山羊们。乘警告诉我们,大坝是奉普皮蓬阿杜德圣旨所建。这就明白了,作为一位生于瑞士、长于瑞士、在洛桑联邦理工大学拿到一等学位的贵族,他当然想看看自己统治地的国土上,有那么一片田园牧歌般地土地供它离开恐怖的金殿。但即使是身为毗湿奴的后裔,迦楼罗亲身加护的泰王陛下,也躲不开郁热的太阳。
空降兵们在北标府跳车而下,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们是如此年轻。其中两位看起来连22岁都没到。脸上青春的粉刺尚未褪去,手上却有着老茧和疤痕。政变的炮声,国王对于宪法法庭判决的否决或者大麻的管制与否对这几位似乎毫无影响——他们把贝雷帽塞在肩章下,提着手提包从阶梯一跃而下,带着全副的兴奋与快乐。
火车终于到了,这位从东京服役至今超过60岁的老人痛苦地嚎叫,两侧的田地瞬间消失。文明的前哨,7-11便利店一闪而过。自喻为天使之城,以暹罗的大工匠所汇集的都市也免不了如同纽约一样被铁路桥切割,一边是湄南河左岸的高楼广厦,另一边则是1965年市政改革留下的旧城区,沿线居民在家敞开家门吃饭,与乘客四目相对。南下直至马来亚的他信特快(Tamsin Special-Express)飞驰而过,将这一切遮掩在紫色的车厢之后。
就此搁笔吧,我还要去文明的哨站买杯茶。明天我们要去天使之城的中心看看,而我已经有预感着打抛明早在等着我了。
P.S: Chang Kai-Shek 向你问好

19/07/2025
Bankok,Road Sirindhorn
天使之城与热带世界慢车旅行
𝒟ℯ𝒶𝓇 𝒞𝒻ℴ𝓍:
我坐在桌前,窗外的麻雀如遮天蔽日黑云一般飞掠天空。这里是也拉府勿洞县,马来亚共产党在这里宣告政治死亡,满大街都是马来西亚的游客,街角站满了手持步枪和边境警察。明天我要早起穿越边境,前往欢乐的岛屿。很遗憾,在列车上的九个小时即没有充电器,也没有桌子。泰国铁路把80年代JR东京-大阪线的夜间寝台列车买来当作自己的长途列车,为腿部空间拆掉了小桌板,搞得我根本没法写东西。但关于这列开往双溪哥乐的慢车我还有很多要告诉你的有趣故事,关于恐惧的故事总是值得大写特写。
一个有趣的冷知识:曼谷,Bankok,这一个词在泰语中并不存在。一般人只称呼它为Krung Thep,或者更正式的Krung Thep Mahanakhong,即“天使之城”或“天使所居之大城”。当然他还有一个长达一百多个词的官方全称(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读出来1),是无数巴利语词汇与高棉语词汇的吹捧。建立曼谷的却克里朝君主,拉码六世大言不惭的称呼自己的首都为“维希瓦卡曼大神(即毗湿奴的化身之一,擅以工造见长,即工巧面天)受因陀罗之命所创造之城。”但火车是由英国人设计,劳工来自下老挝和北部省份,设计师去巴黎和柏林留学归来,在光辉如绸缎的曼谷运河上架起了和彼得堡四马桥一样的拉玛六世大桥。如果天帝因陀罗真的下旨建设曼谷,那他大概是玛丽安娜,俄罗斯母亲和不列颠尼亚的杂交种。不论怎样变化,我们的天使之城都和一个19世纪的欧洲城市一样,公路与铁路交通是从曼谷放射性蔓延去领土的各个角落。那位伟大的导演阿邦彼察有言:“我很讨厌曼谷,我无论做什么事,从交表格到开会,都要坐车去曼谷大都会忍受堵车。”设计曼谷街道的那位摄政王陛下,暹罗的大工匠,纳里萨拉·努瓦迪翁塞在给工程部的信件中明确的指示,“应当从西洋人的城市,尤其是巴黎的街道格局中学习,只有这样才能建设伟大的城市,永固王国根基。”
于是,当我们的出租车经过国会前的时候可以看到运输司令部紧紧的靠着铁路线,空中骑兵师在市区内有着一大片场地作为司令部。靠着曼谷体育公园的三车道马路直接接驳着近卫第二骑兵师师部,手持着突击步枪的机械化步兵们会在街角探出头来防止上级抓住他们开小差。沿着新修的大道向前,曼谷中央车站(Krung Thep Central Train Terminal )带着中国施工设计(没错这是我们中铁八局的伟大作品)的白色穹顶占据了天际线。南向站台上,宪兵上尉腰悬格洛克,审视着每一位漠然的旅客;很快他将换上一把霰弹枪,与旅客们一起踏上前往北大年府的旅程。

即便离开了这些暴力机关,我们的天使之城也不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我住在诗龄通路,昭披耶河右岸最重要的交通干线旁。暴走族每晚12点,分秒不误的轰鸣驶过门前,开启了每晚痛苦的公路大合唱。杜卡迪单缸发动机病态的喧嚣作为主唱,半挂货车均匀的提供低音声部和声,高声部和声当然是我们建立的汽车喇叭和疯狂的醉鬼尖叫。结果就是每天晚上我们三点钟一定会惊醒,随后六点再次被大货车的轰鸣唤醒全新一天。在罗摩衍那里,唤醒罗摩的是神猴哈努曼,胜利的捷报就此边传五洲四方。而我们这这些卑微的凡人,在天使之城里能得到的当然只有车辆的轰鸣,这些现代的天使通知你城市行将苏醒,城市血管中的运动将要开始了。(你睡懒觉就要错过班车,可就要在中心区的景点大排长龙了)要是不想收到这些天使叨扰,那就请你多多努力,为自己带上肩章,穿上袍子,打上领带,住到昭披耶河左岸那些独栋的别墅中,曼谷新CBD的高层公寓甚至那些神兽护卫左右的大殿。那么,倘若你和我一样,在昭披耶河右岸饱受噪音之苦该怎么办呢?正如拉玛九世陛下,国王普密蓬为1968年届朱拉隆功大学医学院毕业生撰写的致辞一样,国王陛下英明地指出:“倘若你能诚实工作,敬奉佛法,那么财运,爱情和荣誉将会接踵而至。”很快,他将指导边境警察们带着步枪与手雷,在法政大学的操场上为未来的律师们实现这一梦想。

好啦,让我们抛开这一切的不幸吧,天使之城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的快乐——那就是711的数目多的令人惊讶。我的住所附近500米的方寸之地,有三家711。你走路不用四分钟,就能买到一杯泰茶或者一个充电宝,不论到哪家店你都可以用支付宝或者微信支付。要是你能忍受毫无热气的饭菜,你就能如同在国内一样毫无滞碍。当然啦,也不会有人质疑你花了几千元飞到曼谷来,却像在上海一样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或许根本没有区别,你只不过是需要被另外一位太阳注视一下,以治疗工作日日射不足带来的失眠症状。
笔落于此,你已经很清楚我对天使之城的态度了——这从来不是凡人的城市,而我很不幸地是个凡人。所以我宁可离开这里,与其他凡人一起,南下直至勿洞(Bietong)。
Alex
24/07/2025
𝒟ℯ𝒶𝓇 𝒞𝒻ℴ𝓍:
我在槟城的公寓里写下这一封信,安达曼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直至孟加拉湾。在那连名字都未能辨识的时代,帕西人就已经驾驶者帆船为吉打苏丹带来一捆又一捆的绸缎,带走整船的香料。远处的马来亚半岛上,夜间特急列车横穿北海,很快他就将在三小时后停靠吉隆坡中央车站。明天我最喜欢的扁担饭餐厅有羊肉香饭(Briyani Kambing),文字穷尽不了我对这富饶小岛的喜爱,愿海洋之星,我们的圣母玛利亚保庇她,直至审判日到来!
当然啦今天我并不是想聊日落洞的肉骨茶多么好吃,或者槟城拉沙(Asam Laksa)的浓香,更不是伟大而无可替代的Kopi-O-Kosong,而是那一千四百公里的慢车旅行,自曼谷中央车站到也拉府(Yala)。
就像先前提到的那样,所有南向前往双溪歌乐方向的乘客将会享受特殊礼遇,一位宪兵上尉为我们检票。不知有意或无意,每节车厢都至少会有一位现役军人搭乘。全车不再由心宽体胖,提着水桶售卖冰硬的乘警为我们提供服务。三等车厢也许因为还尚存着那么一点被迫分享空间带来的交流,但我们二等风扇车厢就不那么有趣了。亲爱的你不妨回忆起我们在00年代还没有高铁占领的铁路旅行是怎样开始的,先是无法辨别的闷热和喧闹,人人叫囔着自己的朋友,家人与孩子的名讳。列车开动后,疲惫的冷静袭来,然后接着是啤酒开瓶与扑克牌的声音,很快查票的高扬声调将会加入,售货员的叫卖随之而来。这一切闹热会持续到列车员到达最后一节车厢宣布熄灯的消息。如今回忆起来,这样的车厢虽然不是什么天堂,但是在大体上总是伴随着一种亲密的感觉。你和分享空间的人必然会一起碎嘴子,从你家有几个人到某些难以置信的神迹,从那在某个小县城里无聊至极的下午诞生的孩子到革命之中的恐怖细节,我们都要都在这逼狭的空间里分享,这也是我们仅有的乐趣。

但很遗憾,在179次南向快车上,除了手机和语言的阻隔,还有边境警察手里的那把SPAS-12自动霰弹枪。他的几位同僚从我们眼前走过,手里分别拿着MP5冲锋枪,M16A1突击步枪和一把铮亮的左轮手枪。如同跋涉从林,越过溪流般,他们从我们中间穿过,拨开肩膀,跨过箱子,枪口朝上,走向彻夜长明的三等车厢;我知道,48分钟后他们将会回到这里,如巡回的猎犬般,重新开始一轮对领地的巡视。
车过华欣府,这里是曼谷的后花园。Mat Salleh们(马来语中的“白人”,同车的穆斯林们用这个词轻蔑地称呼白人)周末回来冲浪,但我们经过时天已经全黑,看不到被光污染遮掩的海岸。于是我们不得不在另一边的车门翘首以待,在星光照耀下,丹那沙林山脉伴随着列车奔跑。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种植园,月亮在斑斓和芭蕉树后闪耀。在蒸汽船还没有到达印度支那半岛之前,从荷属巴达维亚到阿姆斯特丹的快信就要从华兴上岸,然后骑着快马或者驴子的信使将穿越丹那沙林山脉的隘口,在如剑般的锐石从中疾行,躲避山里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或泰族劫匪,到达山脉另一端的丹老,法国总督会在这里款待远道而来的信使一份热饭,然后立刻送他上下一班前往本地治里的船,免得激怒北方强盛的阿瑜陀耶王朝。而我们只能默默地盯着在山脉间闪烁的灯火,那是历史残留的幻影,是我们旅行的预兆。
在床上睁开眼,车已经快到北大年府,丹那沙林山脉已然远去,府城在我们眼前浮现。相比天使之城的割裂,北大年只是纯粹的朽败。暹罗1933年梦幻般的革命在这里留下了无数疯狂的回忆。铁路侧线的车皮尽数朽坏,或者更糟的,已经成为了野狗的家园。垃圾堆中,几位带着宋谷帽(Sonkok)的老人坐在自己的铁皮棚子前发呆。铁路沿线的房子大门敞开,沙尘与恶臭席卷着而来,但居民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把自己的嘴拱入西瓜里。从1948年以来,为了抗议泰化政策,北大年府的马来人发起了从武装游击运动到公民抗命的一系列政治活动以争取自由使用马来语的权利和宗教自由。历经七十余年,北大年府依旧遍地文盲,每个马来甘榜都被曼谷政府修建了一座佛教寺庙,从窗外看去根本毫无香火。
终于进站了,不出意外地,站台上站着一位海军宪兵,双手握着霰弹枪,死死盯着在站台上怯生生的小贩们。感谢主,他们卖的是是我熟悉的椰浆饭(Nasi Leamak),虽然只有烤鸡和饭,但只要80泰铢。油脂香气四溢,糯米饭甜糯可口,但我依然想着在马来亚半岛上吃的配方。在亚罗士打(Alor Star),一盘椰浆饭里有马来人的叁巴酱,华人的江米鱼仔和印度人种的花生,你要是愿意多付10令吉,还能有一勺泰米尔风味的咖喱酱和炖羊肉。而在这列火车上,我认出来了,这块鸡翅用的香料,烤的火候与我在北方吃到的别无二致。

几个无人值守的小站过去了,我们终于到达了也拉府,这看起来像个,也的确是个沙尘飞扬,燥热的小县城。站长很友好,我们把袋子掉在了小卖部他一路跑来送给我们。我也很高兴能在这里锻炼我比较搞笑的马来语。但我始终没法把目光从站长旁边,那个眼神漠然的边境警察的腰间移开。那是一把久经沙场,带着击杀标识的.45手枪。
P.S: 槟城的扁担饭相当好吃,我到了吉隆坡还要再吃一次。
26/07/2025
Penang, Malaysia
Jalan Burma
- Krungthepmahanakhon Amonrattanakosin Mahintharayutthaya Mahadilokphop Noppharatratchathaniburirom Udomratchaniwetmahasathan Amonphimanawatansathit Sakkathattiyawitsanukamprasi
天使所居之大城;帝释天之珍宝;
不可战胜之金汤;遍入天极乐世界;
九宝装饰之王城;欢乐富饶之城;天子驻跸;
帝释天亲述,工巧天神筑之永恒天堂。 ↩︎